想自殺的學生和不想活的專輔老師

[vivienkuo]

五年前，有一個學生
那個時候，他三年級
轉介來談的原因
是時常跟導師發生衝突
情緒起伏大
而且，時常陷入爭辯的循環中
激烈的情緒久久難以平復

學生是家裡的獨生子
在輔導的過程中
也曾經約父母來談
父母雙方大多是單獨出現
對彼此的看法並不正向
談到教養問題時
倒是有志一同地認為
是因為對方的教養態度
導致學生目前變成這個樣子

陪伴這個學生的歷程
我自己覺得比較難承受的
是來自於導師方面的情緒
因為學生常在班上跟老師正面交鋒
老師的情緒一直被挑起
而且看起來沒有任何改善

每次老師見到我
總要把學生數落一番
才能稍稍平復他快要滿溢的情緒
對話快結束時，也鄭重交代我
希望我能跟學生說清楚
讓學生能遵守老師的規定
而我的壓力則是
陪伴學生那麼久了
為什麼師生之間的衝突
卻一直沒有緩和的跡象呢？

[vivienkuo]

四年級下學期的某一天
在輔導室的我接到導師的電話
希望我趕快到班上處理一下學生
到了教室，我看到老師和學生
已經抓住對方的手臂
雖然不知道他們的對話內容
但是音量很大語氣激烈
我立刻打電話請學務處的男老師支援
學務處的老師來的很快
慢慢地把學生和導師分開
之後，我把學生帶到輔導室

那一次的會談，學生說
他想要自殺，因為
不管他說甚麼
大人都不聽
老師對他的態度如此不公平
爸爸媽媽卻從來不站在他這一邊
然後，我問他怎麼自殺
他就開始說他想過的方法

其中，他真正試過的
是有計畫性地喝漂白水
每天，在洗澡的時候
在浴室偷偷的喝
有時候有稀釋
有時候沒有稀釋
我問他喝起來味道怎麼樣
他說，不太好喝

[vivienkuo]

聽到學生確實的在進行著
自我傷害的行為
我心裏很難受
但是，我也知道
跟他說不要這樣做
不要傷害自己
他是不可能聽的

因為，那時候的我
對生命也感到十分的茫然
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是
“唉，我怎麼還活著呢？”
正過著一種行屍走肉般的生活
一個毫無目標的船長
是要怎麼帶領他的船員航行呢？


在一次比較小型的督導中
不知怎麼的，提到了這個學生的狀況
因為那一次跟督導的對話
包含了比較多強烈情緒
所以很多細節都記不清楚了
只記得我想問的是
學生想要傷害自己
我該做些甚麼
讓學生不要繼續傷害自己

但是，督導的回應
讓我十分的不滿意
感覺督導好像是要我再多了解學生
不要急著做些甚麼
跟我一直覺得應該趕快做些甚麼的想法
有很大的衝突
於是，我的情緒越來越激動
然後，就出現令我印象深刻的以下對話

專輔：「我不要我的學生這樣(情緒激動)。」
督導：「你不要你的學生怎麼樣？」
專輔：「我不要他一直傷害自己(情緒更激動)。」
督導：「一直傷害自己會怎麼樣？」
專輔：「我擔心他會死掉啊(情緒十分的激動)。」
督導：「死掉會怎麼樣？」
專輔：「(我突然愣住，心裡想著死掉會怎麼樣？說不出話來)」
督導：「有時候就是要稍微等待一下。」
專輔：「我不要等(大喊)。」
督導：「我還不是等了妳那麼多年。」
專輔：「(又愣住，說不出話來，
因為我的進步緩慢，督導確實等了我很多年)。」

其實，我仍然一直覺得很困惑
死掉了會怎麼樣？
死掉了會怎麼樣？
其實，我並不知道死後的世界
死掉了會不會更好？
死掉了會不會不好？
為什麼要死掉呢？
好多的疑問在我的腦海中盤旋
始終沒有解答
學生，在沒有進展的狀況下
終究還是畢業了
然而，我的疑惑
並沒有隨著學生的畢業而消失

[vivienkuo]

最近，在讀書會討論的時候
靈光一現，感覺好像比較能理解
當初督導想要傳達的意思

"心理治療之路"的第五章
主要在探討心理治療和宗教的關係
其中第三小節舉了一個例子
當事人在心理治療的過程中
跟諮商師說要加入一個宗教
而那是一個很可疑的宗教組織
諮商師該如何面對這一個情形呢？

節錄原文如下
"在過程中，治療者參與事情的姿態
得到了當事人的認可，
狀況會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但是，也有這種情況
事後當事人抱怨：「當時先生如果讓我去了，
沒準兒我現在已經好了呢？」
治療者對當事人說"不要去"的時候
其潛台詞就是：
「在我這裡治療可以得到更好的結果。」
當事人不夠堅強的話
會更加依賴治療者
治療的進程也會停滯"

讀著這一段文字
不禁讓我想起莎士比亞的名言
" To be ,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專輔老師的抉擇
也時常出現在複雜且矛盾的兩難情境中
不是一個立刻就能回答出來的問題
於是，心理就會出現一種吶喊
"那麼，到底該怎麼做？"

[vivienkuo]

於是，我的諮商輔導生涯
就默默地在充滿疑惑的吶喊中度過
還好，有人幫我解答
不然，真的覺得自己會帶著疑惑進棺材

河合先生在書上是這樣說的
"作為心理治療師，
應該對照當事人當時的狀況，
仔細地思考這種行為
對當事人自身的人生
有著甚麼樣的心理意義
必要時，可以把自己的想法
傳達給當事人

....中間略....

對當事人來說
選擇這樣的宗教
心理上究竟有甚麼意義
當事人背負的問題越是深刻、激烈
而當事人不足夠堅強
那麼心理治療的過程就不會前進
這當然也跟治療者的容量大小有關
當事人只有去相信一樁
常人無法相信的東西
通過這種手段
才能找到表達自我內心世界的方法"

在討論中，督導提到
對於生命的疑惑
是每個人都會經歷到的
由於對生命的疑惑
因而產生許多的煩惱
又因為每個人的人生經歷不同
疑惑的大小以及煩惱的多寡
也有很大的差異
然而，身在苦惱中
終究是希望得到救贖

當事人透過種種的行動
傳遞出對生命疑惑的訊息
並且以各種方式
嘗試在自己苦悶的人生中掙扎
希望有一天能突破困境
對於生命不再疑惑
而能找到最終的幸福

[vivienkuo]

當我用上述的觀點
來重新審視學生的各種行為時
突然覺得一切好像都變得有意義了
而且，這似乎是生命探尋必經的過程
只是對於這個學生而言
他的生命探尋開始的比較早

如果，我阻止了學生的自傷行為
而沒有真正的理解他的困難
那麼，因為他的困難沒有真正的解決
這個困難帶來的苦惱
還是會一直驅使著他
去做各種傷害自己的事情
如影隨形，防不勝防
要是下一次我們不在他的身邊
他自己孤單一人面對危險
情況不是更糟糕嗎？

所以，後來我就想通了
當專輔老師不是阻止學生犯錯
不是阻止學生出現不適當的行為
不是要求學生乖乖聽大人的話
而是要了解他這些行為背後代表的意思
找出他的困難，提升他的能力
如此，才是真正的幫到學生
然而，這一切不只需要等待
還需要有足夠的能力

原來，這就是督導當年想告訴我的
只是，當時的我難以理解
不過，現在稍微懂了
也是很高興的

我也用相同的觀點
看待自己所遭遇到的人生困境
發現，也是生命探尋的一段歷程
而不是我自己想像中如此的不堪
漸漸地能從過去的事件中釋懷
雖然沒有完全脫離過去陰影的掌握
可是，有時候，我能看到
過去事件這個魁儡師
透過無形的線在操控我的情緒

因此，雖然情緒還是發生了
但是，因為比較清楚來龍去脈
比較不會隨便抓個替死鬼抵罪了
這點實在是很重要
因為，有時候
那個替死鬼
剛好是我的學生
那情形可就大大不妙了

[vivienkuo]

過了三年，又遇到了想自殺的學生
但因為已經脫離了"不想活"的狀態
因此會談的心境，跟過去大不相同

以前跟有自殺意圖或喊著要自殺的學生會談
總是戰戰兢兢，深怕說錯一句話學生就跑去自殺
會談的氣氛表面看似輕鬆，實際上沉重的不得了
每次談完也不知道對學生有甚麼幫助，只知道自己很疲憊
這種疲憊並不會因為下班就結束
那時的我，就像揹著一塊很大很大的石頭過生活
時常喘不過氣來

但是學會了跟學生談生活細節之後
狀況慢慢地改變，再加上努力做功夫
現在跟有自傷意圖的學生會談
也能努力地朝了解他們的方向前進
心得就是，我以前真的不懂了解學生是怎麼一回事

[vivienkuo]

學生是上學期轉介過來的
老師發現他會拿美工刀割手
很緊張的轉介到輔導室來
談了一學期，自我傷害的行為沒有了
但是因為跟家長和老師之間的衝突還是很大
所以這學期繼續會談

上禮拜會談前，老師特地撥電話跟我說
案主上禮拜五安親班放學之後
跟安親班同學去便利商店吃宵夜
沒有跟家裡聯絡，過了一小時
兩個家長找到他們，各自開罵一番才帶回家

學生一進會談室就批哩啪啦開始說起這件事
語氣激動，用詞激烈，眼眶數度泛紅
詢問之後，學生的意思是說，
不過就吃個宵夜，為什麼母親會罵得那麼兇
在過去的會談中，學生表示時常被罵
被導師罵，被安親班老師罵，被外婆罵
很少提到被母親罵，這一次連母親都罵他
案主覺得很難接受，更難接受的是
母親開始管控假日就寢的時間

學生說他以前假日都是半夜2點睡
自從發生宵夜事件，母親都要他12點睡
如果不睡就一直唸一直唸
我問，那以前呢？
學生說，以前媽媽叫他早點睡，他不睡就算了
媽媽也不會罵他，就隨便他，
現在則堅持一定要12點睡，他感覺快要爆炸了
這是上禮拜會談的狀況

[vivienkuo]

這禮拜老師更焦慮了
在會談前直接跑來找我
跟我說自從宵夜事件之後
案主提到要自殺的頻率增加了
並且今天還拿美工刀割自己的手
我在安撫老師的時候，學生來了
於是老師只好先離開

我和學生都還沒走進會談室的門
學生就開始發難了
學生：「我們老師又來告甚麼狀了？」
專輔：「你怎麼知道老師是來告狀？」
學生：「他除了會告狀還會怎樣？每天只會罵我。」
專輔：「那你猜他告甚麼狀？」
學生：「他剛剛叫我訂正，我只跟他說我要來，我就走了，沒理他。」
專輔：「可老師剛剛來不是講這個。」
學生：「(沉默)」(兩人慢慢走到沙發坐下)
專輔：「那你想不想知道老師說甚麼？」
學生：「(點頭)」
專輔：「老師來說上禮拜那件事。」
學生：「上禮拜哪件事？」
專輔：「(笑著說)就上禮拜那件事啊！」
學生：「喔，那件事啊，說到那件事我就煩！」
專輔：「那件事現在進展到怎麼樣了呢？」
學生：「我媽還是一直管啊，假日都要12點睡覺，我快煩死了。」

之後有一段內容都在罵老師，先罵導師，再罵自然老師
因為這兩個老師都會要他利用下課時間訂正
或是處罰他不能下課，讓他不能打籃球

專輔：「自然老師為什麼要處罰你啊？」
(這一句話也很奇怪，以前我這樣問，學生都不想回答我，
但是同一句話，我現在問，學生大多會回答我，想是心態語調不同的緣故)
學生：「阿老師就規矩很多啊！」
專輔：「甚麼規矩？」
學生：「甚麼上課不能講話，不能趴在桌上，巴拉巴拉一大堆的。」
專輔：「阿你犯了哪一條啊？」
學生：「都犯。」
專輔：「(笑著說)這樣啊，那你們都在說甚麼？」
學生：「聊遊戲，聊八卦啊！」
專輔：「聊甚麼的時候比較多？」
學生：「都很多。」
專輔：「(很有興趣的)你們都聊些甚麼八卦？」
學生：「(很有興趣的)就我們班有一個女生和一個男生分手，因為男生午餐沒有給她雞塊。」
專輔：「這個女生午餐吃甚麼？營養午餐？」
學生：「對。」
專輔：「那個男生呢？」
學生：「家裡帶的。」
專輔：「他們是男女朋友嗎？」
學生：「就那個男生追那個女生，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男女朋友，
反正就聽說那個男生不給那個女生雞塊，他們就分手了，我覺得那個女生有公主病。」

[vivienkuo]

專輔：「所以這個男生的午餐是家裡自己做的？」
學生：「不是，買外面的，我們班有4個人家裡送便當，只有我是阿嬤自己煮的。」
專輔：「那阿嬤都幫你準備甚麼？」
學生：「準備很多碗。」
專輔：「很多碗？」
學生：「有一碗飯，一碗很大的湯。」
專輔：「還有呢？」
學生：「有一個盒子裡面裝菜。」
專輔：「甚麼菜？」
學生：「高麗菜，肉。」
專輔：「2種菜？」
學生：「不是，有4種。」
專輔：「哪4種？」
學生：「高麗菜，肉，魚，還有一種我說不出來。」
專輔：「甚麼顏色？」
學生：「不知道怎麼說。」
專輔：「甚麼形狀？」
學生：「說不出來。」
專輔：「是植物還是動物？」
學生：「不知道耶！」
專輔：「好吃嗎？」
學生：「好吃。」
專輔：「是甜不辣嗎？」
學生：「有一點像是甜不辣那一種。」
專輔：「那還有甚麼呢？」
學生：「還有一盒龍蝦沙拉。」
專輔：「阿嬤自己做龍蝦沙拉？」
學生：「那應該是買的。」
專輔：「裡面有龍蝦？」
學生：「怎麼可能，是很小的蝦子啦！」
專輔：「還有甚麼呢？」
學生：「還有一碗水果。」
專輔：「你的午餐真豐富，那麼多吃得完嗎？」
學生：「當然吃不完。」
專輔：「吃不完會怎麼樣。」
學生：「吃不完回去我阿嬤的臉色會很難看。」
專輔：「那怎麼辦？」
學生：「我就叫她不要帶那麼多，她就不聽。」
專輔：「所以你有跟阿嬤說過。」
學生：「對啊，叫她帶少一點她都不聽。」
專輔：「阿嬤怎麼說？」
學生：「阿嬤說她已經帶很少了，不能更少了。」
專輔：「那你剩下來，回去阿嬤臉色又很難看，怎麼辦？」
學生：「(一臉興奮)我同學會來跟我要啊，我都說趕快拿去，盡量拿。」
專輔：「那他們都拿走了你吃甚麼？」
學生：「我就留我喜歡的，像是水果和湯，其他的給他們。」
專輔：「我也想跟你阿嬤訂午餐，這樣以後就可以吃得很豐富。」
學生：「(笑著躺在沙發上)」

雖然老師覺得學生的狀況惡化了
但學生在這一次的會談中，情緒已比上一次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