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口味的牙膏

[vivienkuo]

開學了，新上任的輔導組長很痛苦
她教了三十多年的書，當過導師和行政
就是沒來過輔導室
她說每天看到的都是她不想看的
聽到的都是她不想聽的
她覺得面對這麼多情況
自己甚麼都不能做，因此不適合做輔導

新任組長適不適合做輔導我不知道
但她把一般輔導人員的痛苦描述得很具體
她不提我還有點忘了呢
我當初非常想要做輔導，也是很痛苦

輔導人員通常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熱情的投入輔導工作
然後開始面對各種原先沒有設想到的打擊
舉凡被個案欺騙、抱怨、發洩情緒
學校的輔導老師狀況就更淒慘了
我們面對的不只是個案，還有家長和導師

但最痛苦的，還是面對個案時的無力感
就像組長感覺到的，個案的環境如此糟糕
我卻甚麼都不能做

輔導組長的運氣實在也很特殊
開學第三天，一位導師說班上A生的母親住進安寧病房
要求讓學生請兩個禮拜的假陪伴媽媽
老師覺得情況不明，說不定請兩個禮拜又兩個禮拜
接下來主任，組長和我輪流說說自己的看法
我請組長先說，結果組長未語淚先流
她想起自己母親過世的那一段日子
覺得應該要讓學生陪伴母親比較好

做輔導的風險就在這裡
在協助學生的同時會勾起自己許多創傷經驗
長期下來，對輔導老師自己會造成很大的傷害
而且這種傷害看不出來
比較像是一種精神上的蠶食

後來我說，既然狀況不明我們就把狀況問清楚
學生已經五年級，母親也病了很久
因此我們跟學生討論出他比較希望的模式
讓輔導室和導師都知道可以怎麼陪伴他走過這一段時期

[vivienkuo]

隔幾天，另一班的B生也狀況頻頻
B生沒有見過母親，父親由於吸毒，正等著進監獄
父親之前在市場豬肉攤工作，對B生的照顧很疏忽
市場的鄰居看不下去，因此B生大多由2位乾媽照顧
但B生也會跟乾媽因為用網路的事情起衝突
後來父親又搬到離學校捷運1小時遠的地方
輔導組長了解了家庭狀況之後跟我說
她真的不能想像怎麼會有那麼不負責任的爸爸
說的時候語帶氣憤，但也感到無可奈何

又隔幾天，某班的C生每天都情緒大爆走
C生的母親六月過世，由阿姨代為撫養
突然九年不見蹤影的父親出現了，說要帶走學生
雙方都跟校方進行會談，說詞完全不同
並且都表示對方的說詞不可採信，目前要走法律程序
輔導組長跟著開了很多會，她說連續劇演的都沒有那麼誇張

開學兩週多，就遇到那麼些事情
還不算哭哭啼啼的小一新生
雖然我們都是一起處理的
但能感覺組長的內在衝擊有點大
因為她說明年不當輔導組了

這不是輔導組長個人的問題
而是大多數輔導工作人員會面對的困境
就是開始了解狀況之後如果仍繼續投入
應該很快就會出現憂鬱的症狀
只好轉為保護自己，不跟會談對象的情緒接觸
好處是免於被影響，但跟個案就無法交流
就像之前接觸過的輔導組長
他們把自己當秘書，把事情交代過後就沒有他們的事了
跟個案的連結很少，也沒有興趣了解個案
這樣的組長也做不久，因為大家都感受得到他的無心
真的是這樣做也受傷，那樣做也受傷

[vivienkuo]

我們確實不能改變個案的家庭
那麼，專輔能做甚麼呢？

以上述的C生為例，由於一連串的環境變動
開學的這幾天，常常情緒不穩定
在班上發生3次情緒大爆走
並且跑出教室不見蹤影
老師和同學滿校園找不到
最後撥電話來請求行政支援
我也去幫忙找，剛巧就被我碰著了

我讓老師先帶其他學生回去上課
我就在操場坐著陪C生
他沒說話，我也不說話
大約過了10分鐘，打鐘了，是午飯時間
我問他要不要回教室了呢？他搖頭
我問他要不要吃飯了呢？
他默默地移動腳步，到了教室門口不進去
我說，你裝了飯跟我去輔導室吃吧！
個案就進去裝午餐了

個案吃營養午餐，我吃自己做的便當
邊吃邊討論菜色，然後個案就說起他喜歡吃的菜
漸漸的，我感到個案比較放鬆，就問他剛剛發生甚麼事
一開始他是完全不說的，現在願意說了
但因為還是很生氣，說的不是很清楚
但大約是有位同學說他甚麼，讓他很生氣
而且這位同學在課後班也欺負他
個案越說越生氣，在事情還沒描述清楚前就氣得不說了

但是他同意我請那位同學來講清楚
兩人見面後我把事情問清楚
個案的情緒就緩和下來了，心甘情願回教室

[vivienkuo]

上面所描述的過程是事件處理，但與輔導會談不完全一樣
我以前常常以為處理這些事情就是輔導的全部
然後就會覺得我已經做那麼多了，怎麼學生都沒有變好？
後來才知道是方向錯誤了呢！

那在會談室裡做甚麼呢？
就是一邊跟學生玩，一邊談生活細節
例如上述的C生，那個禮拜進會談室
我沒有問他為什麼會情緒大爆走
也沒有跟他討論發生甚麼事
就好像我完全不知道這些事情一樣
然後開始跟他聊這個禮拜過的怎麼樣

學生進來之後，我和他分享餅乾
兩人一邊吃一邊聊，聊著聊著
學生突然問我：「老師，你的牙齒上面怎麼黑黑的。」
專輔：「哪一顆？」
學生：「(用手比自己的門牙)。」
專輔：「唉，說到這一顆牙齒，有一個悲慘的故事。」
學生：「(學生做正，眼睛亮起來)。」
專輔：「老師小時候不愛刷牙，還特別愛含著糖果睡覺，
有一天晚上睡到半夜，牙齒突然疼得不得了，
老師的媽媽只好帶老師去敲醫生的門，拜託醫生幫我看牙，
醫生說已經蛀到神經了，要把神經抽掉，
你知道抽神經有多痛嗎，痛死我了，之後牙齒上面就黑黑的了。」
說完故事，我問他
專輔：「老師看你後面的牙齒也黑黑的，會痛嗎？」
學生：「不會。」
專輔：「那蛀牙的部分是換齒了嗎？還是小時候的牙齒？」
學生：「我以不知道。」

討論到這裡，案主去拿象棋
玩了一場之後，案主輸了，自動收起來
換了彩色棋，一邊玩彩色棋又一邊聊起來
專輔：「那你有在刷牙嗎？」
學生：「有啊。」
專輔：「一天刷幾次。」
學生：「一次。」
專輔：「甚麼時候刷？」
學生：「晚上刷。」
專輔：「那你有在刷牙齒怎麼黑黑的。」
學生：「我以前沒有牙膏也沒有牙刷。」(忘記問他從甚麼時候開始有牙膏牙刷的)
專輔：「那你現在有牙膏牙刷了嗎？」
學生：「有啊。」
專輔：「那你牙膏甚麼口味啊？」
學生：「蜜蜂口味的牙膏。」
專輔：「蜜蜂口味，喔，那有螞蟻口味的嗎？」
學生：「哈哈哈(學生突然大笑起來)，是蜂蜜口味啦。」
(學生突然變得很放鬆，之後的談話都帶著微笑)
專輔：「我還想是甚麼新口味耶，那刷起來會甜甜的嗎？」
學生：「會啊，一點點。」
專輔：「這樣蛀牙會不會更嚴重。」
學生：「不會啦。」

我們就繼續討論牙膏和牙刷的品牌
專輔：「刷完牙之後呢？」
學生：「就睡覺了。」
專輔：「那你們怎麼睡啊？」
學生：「三個一起睡啊。」
專輔：「床靠近牆壁的話，誰睡最裡面？」(沒有問清楚就自己設想起來，不是好的問法)
學生：「我睡最裡面。」
專輔：「然後呢？」
學生：「阿姨睡中間。」
專輔：「弟弟睡最外面。」
學生：「對啊。」
專輔：「那他不會掉下去嗎？」
學生：「不會，阿姨的腳會把他卡住。」

[vivienkuo]

先說明一下彩色棋的玩法
共24個棋子，分為6種顏色
棋子的上面完全相同，下面顏色不同
當棋子立在圓形棋盤上時，看不見下面顏色
玩法是先丟骰子，骰子6面分別是6個顏色
丟完骰子抽棋子，如果抽到相同顏色就留下來
抽到不同顏色則放回去，棋子抽完結束，棋子多的人贏
是一種考驗運氣和記憶力的遊戲

案主想贏，但因記憶力不佳，時常抽錯
然後就會發展各種作弊的招式
以前我會對這樣的孩子感到不高興
如果感到不高興，基本上就玩不下去了
沒有玩的心情和感覺，只想生氣
經過督導的教導，我明白這只是一個過程
學生不是要故意這樣對我，也就不需要生氣
我只要確定願意繼續陪他玩下去就可以了

跟案主玩，我有時也會故意抽錯
讓我有時輸他，有時平手，這一次一開始是平手
案主開始有點著急，把手掌放在棋子上旋轉
旋轉的時候棋子會震動，會看到下面的顏色
然後案主就抽到跟骰子一樣的顏色，得到一個棋
我笑著跟他說：「這是甚麼招啊？」
學生：「這是我的絕招。」
專輔：「這一招真的是太好了，我也來試試看。」
(然後我也如法炮製，得到了一顆棋)
學生：「喂，這是我的招耶，你不能用。」
專輔：「我不能用喔！」
學生：「對啊，你用你自己的招。」
(學生用他的招，又得一顆棋)
專輔：「好，我用另外一招。」
(我就用看起來不一樣的類似的手法，得到另一顆棋)
學生：「喂，你不能這樣。」(這樣我們就一直維持再平手的狀態)
接下來學生就沒有再用作弊招
然後我就抽錯兩次，讓學生稍微贏我

因為前面沒有問清楚，案主雖然重複描述
我還是很難想像睡覺的畫面，問著問著，學生就躺到地板上去了
然後就閉著眼睛，慢慢滾動
學生：「就這樣睡啊。」
專輔：「就這樣睡喔。」
然後我開始哼晚安曲的曲調，一邊哼一邊把彩色棋全部抽起來
我一邊哼歌，案主一邊閉著眼睛在地板滾動
聽到下課鐘聲(大約2分鐘)，案主張開眼睛，爬起來，回到桌邊

學生：「喂，怎麼這樣。」(一邊笑一邊大叫)
專輔：「你剛剛在那邊滾，我在這邊很認真抽耶！」(一邊笑一邊說)
學生：「(一邊拿走旗子)我贏耶。」
專輔：「(笑著說)好，你贏你贏。」
然後我們就一起把棋盤收好
我送學生出諮商室，學生頻頻回頭跟我說再見

[vivienkuo]

當人們感到疲憊的時候，會跑去按摩舒壓
我覺得自己在幫學生做心理按摩，讓學生能暫時舒緩不適
為什麼是暫時的呢？跟身體按摩的原理是一樣的
如果有按摩的經驗就會知道，按摩當下很舒服
但是只能維持短暫的時間，一下子肩膀背部又僵硬起來

以前我還會去按摩的時候，有一次我問按摩師傅：「為什麼我有做瑜珈也定期按摩，
筋卻依然很緊，肩膀也很僵硬呢？」
師父說：「壓力是很厲害的，他發現只要情緒壓力一來，
筋會瞬間變緊，每天都不斷累積，就越來越僵硬。」
師傅說的對一半，就是壓力會造成不能放鬆
但這對我們沒有幫助，因為無法解除壓力

學生的壓力來自何處呢？
透過生活的細節，我們會慢慢地了解
找到壓力形成的原因，便能真正的幫助學生
只是我現在還做不到，但是我知道督導能做到
我現在能做到的是暫時的舒壓，以前則是連暫時紓壓都沒有
我相信只要認真跟督導學，就能慢慢真正幫助到學生

我們專輔導師的壓力主要來自家長，導師，學生和行政
要求他們不要給我們壓力是不可能的
但我們卻可以選擇不被影響，只有不被影響，才能減輕壓力
才有可能放鬆，才有可能用愉快的心情陪伴學生玩遊戲
例如C生的導師，每次看到我都會憂心忡忡地
跟我說學生現在狀況如何不佳
每次學生跟我會談前，老師就會撥電話給我
跟我說他這個禮拜情緒如何大爆走

回想以前為什麼跟學生一直玩不起來
應該是聽完電話立刻就心情不好了
遇到學生只想教訓他們，哪還有甚麼心情陪他玩呢？
現在接到電話，我會靜靜聽老師說
等老師說完，我回說：「好的，老師，我知道了！」
用一種平靜的語氣回覆，然後不受影響的跟學生會談

督導教導我們不要被影響的這個想法
我覺得是做輔導最重要的概念之一
當然，有想法不夠，還必須要做到才能真正減壓
至於如何做到在這裡就不詳述
請大家參與"會談技巧和核心素養"研習，就能學到了
非常非常感謝督導的教導，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
我應該每天都還在情緒的壓力裡打轉，直到被壓垮的一天
希望每一位輔導人員都能學到這一項能力
如此，大家就能一起身心愉快的幫助學生
這樣想起來，真的是很美好的一幅畫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