Ｘ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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輔導室的大門被推開時
我抬頭看了一眼
一位瘦小帶有生怯神情的小男生走了進來
我知道是今天要會談的個案
家長與專輔老師還落在後面沒有跟上
為了不讓小男生感受到壓力
我又低頭看自己的書
直到家長與專輔老師坐定
才抬頭與家長打了個招呼
也順便看看今天的個案

專輔老師一開始就說明
家長不同意今天的會談做錄音
我沒有就這一點多加詢問
這樣子的事情，問或不問原因
都有各自的考量，要看當時情境
之後，專輔老師介紹我的身分
家長聽到我是醫生時
用一種不確定、狐疑的態度詢問
「是甚麼樣的醫生？」
頓時，輔導室的空氣凝凍了起來
感覺到連呼吸似乎也都要停止了

今天的會談，是這學期的最後一次
卻也是這學期第一個不同意錄音的家屬
這樣的訊息一進到腦海
心裡面就生起「為什麼」的想法
據專輔老師表示
學生之所以被轉介，並不是嚴重的情緒行為問題
而是太過於沉默、作業常無法按時完成
個案被轉介接受輔導已經有數百天的時間
每周見面一次，也都有數十次的輔導經驗
更何況專輔老師也約過家長會談過
家長為何會拒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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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想法其實很快就閃過腦海
因此外人是無從得知的
我心裡面閃過了幾個可能性
是專輔老師與家屬建立關係的能力不好？
抑或是這個家屬
就是屬於不容易建立關係
對周遭環境比較不能信任的家屬？

如果從家長與小孩子
進到輔導室的第一時間給我的印象
退縮怯生的小男生與焦慮不安的大人
大人的人格特質影響到小孩子的氣質這一因素
或許是需要慎重考慮的
雖然腦海中閃出了這些可能性
但終究是第一印象，不能因此下定論
還是要依著客觀、不先入為主的原則來接觸這一對母子

當家長提出「是甚麼樣的醫生」這一問題時
我並沒有回答
因為在學校的場合，我是專輔老師請來的客人
專輔老師有責任讓家屬知道相關的訊息
在意識到我的沉默的態度後
專輔老師也馬上向家長解釋我是甚麼樣的醫生
只是這樣的說明，在這一位媽媽聽完後
並沒有出現其他家屬慣有的反應
那就是向我致意表示問候
這是一般家屬在遇到「醫生」這一種身分的人時
經常會出現的禮貌性的社會化行為
這一位家長卻沒有做這樣的表示
為什麼呢？
另外一個疑問又生起了

我與學生家長是第一次見面
因此不可能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如果是與因為學生功課寫不完而有過摩擦的老師相見
這種可能性就會比較高
但與我之間這種可能性的機率是零的
那麼，是家長無視醫生這一個行業？
或者是家長對於與陌生人接觸的反應
跟今天會談的這一個小孩子一樣
是會不知所措，甚至表情變得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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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又一個為什麼
隨著訊息量的增加
逐漸在我的內心之中累積著
這時，專輔老師與家長展開例行的問候與對話
我的身分既然是督導
當然不能喧賓奪主，搶了說話權
更何況學期末最後一次的會談
也該驗收一下這學期的成果
因此一開始就打算延後介入的時間點

輔導室內，一隻老舊的吊扇兀自轉來轉去
不時發出馬達旋轉的機器聲
這種電器，在目前台北市的小學
恐怕只有歷史悠久的學校中看得到了
雖然牆上的吊扇拼命地吹著
但輔會談室內的悶熱
就好像剛點火的蒸籠一般
是不至於太辛苦，但也沒有涼快舒服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專輔老師與家長的對話
仍然沒有擺脫你來我往的老套樣版
糾結在一些平常人之間都可以出現的應對內容
我已經打定主意不會太早介入
就耐著性子聽會談室內兩位陰柔的女性
以帶著緊張與不自在的口吻
進行著陽剛的對話

就在我好整以暇
聽著專輔老師與家長之間的糾纏時
看到了一個有趣的現象
那就是，今天的主角也跟我一樣
從會談開始到將近一半的時間時
也都還沒有開口說出任何一個字
從進到會談室到目前為止
緊張生硬與不安的感覺
始終沒有改變過
難道，他也跟我一樣有所堅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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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談室內擺著的是兩張相對的
橄欖綠雙人沙發
是學期初開始督導親子會談之後
建議專輔老師添購的設備
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要想讓來會談的學生家長放輕鬆
會談者本身就必須要為自己
準備一個看起來舒服的會談環境

今天會談的這一個個案
自己先走進來的時候，很特別的
就選了與我對角的位子上坐下來
因此後面進來的專輔老師與家長
也只能選擇兩張沙發的另一個對角線坐
於是，會談室內的兩位男性與兩位女性
分別坐在了兩條對角線上
而呈現成了英文字母「Ｘ」的樣貌

直到我注意到這一點的當下
兩位陰柔的女性所構成的一條線
正進行著陽剛的對話
而兩位陽剛的男性
則像按兵不動的兩軍
始終沒有任何動靜地對峙著
只有偶而互相窺視的眼神在這中間流動
而呈現出與另一軸線完全不同的陰柔樣貌
在這個場合，陰與陽的角色似乎錯位了
而令人有一種詭譎
不知是福抑是禍的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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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我以為今天的學生只是焦慮、怕生
因此看到不認識的人在同一空間時
就出現了畏懼，社交性的焦慮問題
雖然一開始就打定主意
今天來要作成果驗收
但也不能完全不說話
讓家長以為我可能跟他孩子一樣
也有某種方面的問題
更何況家長難得到學校一趟
不讓她們有所收穫
以後專輔老師要再約家長來學校時
可能就會遭到拒絕
因此，驗收成果固然重要
學生及家長的權益更重要

於是，今天就有得忙了
一方面在盡可能不要太早介入的前提下
注意時間的流逝，也同時要聽
專輔老師與家長都說了些甚麼
還要注意這中間，家長是否說了有價值的資訊
一方面也要注意家長與今天的學生
在整個會談的過程中
肢體語言、表情及情緒的流動變化

雖然表面上看，我與坐在我斜對角的小男生一樣
都不發一語，也沒甚麼肢體動作的變化
但我的眼神與表情所顯露出來的內在心思
與這一位小男生的呆滯漠然，絲毫沒有反應的感覺
是截然不同的
也因此，在這中間，我出現了一種擔心
難道這個學生，不只是社交畏懼、焦慮的問題
而是更嚴重的，人際互動及理解的障礙
也就是所謂的自閉症的小孩嗎？
這樣的念頭閃出時，心頭著實驚了一下
如果真是如此，那專輔老師的問題可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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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輔老師的問題大了
並不是說專輔老師這幾年來
對這位學生所做的的輔導工作出了問題
也不是專輔老師沒有及時將困難的個案
轉介給三級的心理師接手處理
而是說，如果這個學生是ＡＳＤ
那麼該如何進行輔導工作
恐怕已經超出專輔老師的專業
但其實，也可能超出了多數諮商心理師的能力

坐在我對面的小男生
其實並不是現在才如此表現
這段時間來輔導室參加小團體活動的狀況
大致上跟今天的表現相差不遠
雖然都不會拒絕參加輔導室的活動
但是在活動進行中是沉默一族
即便是點頭搖頭都已經是奢求
更不用說有臉上的表情變化了
這樣的個案，就算是有證照的心理師
要讓他開口說話
恐怕需要有相當的功力
一般的心理師，恐怕也只能
跟他一起玩玩桌游
或者是選取心情卡片
再做一番按圖解說
跟目前專輔老師在學校所進行的曼陀羅彩繪
就效果上來說
其實並不會有太大差別

只是，如果真是如此
這樣的話恐怕也說不出口的
家長聽到後，應該不會相信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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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任務又多了一項了
要確定這個學生對周遭人事物的反應
為何會是如此的原因

我在覺察到這學生
可能會有ASD診斷的可能性之後
就注意觀察孩子與家長的互動品質
孩子在我面前拘謹生硬、神情木然
有可能是真的被這種場面嚇到了
也就是說，這孩子的膽子真的很小
但即便是如此，與媽媽之間的互動
也應該可以觀察到不一樣的互動品質
然而，這個學生與家長的互動
只比與我們之間的感覺好一點
雖然對於家長的詢問的反應會比較好
但是那種拘謹生硬的肢體感覺
並不會因為是親人而有很大的差別

之前也與專輔老師會談過許多家長
多數的小孩子剛進來時會因為怕生
而比較放不開，不敢表現出真性情
但還是會跟家人沒大沒小
呈現出他們在家裡時的互動模樣
然而眼前這個孩子卻不是這樣
儘管一直觀察到會談結束
孩子與家長之間依然相敬如賓
讓人不禁又擔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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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這個孩子
真的有人際互動理解的困難
才導致跟家長的關係也缺少親密感
抑或是，在家長這個親人面前
小孩子也是戒慎恐懼
不敢稍有踰越？
如果是後面這種狀況
這個家長，顯然在家裡
有著與目前在輔導室內所看到的
截然不同、而且是令小孩深深畏懼的一面
幸好，這些疑問
不久之後就解開了

在專輔老師與家長會談的過程中
我其實一直注意著
坐在我斜對面的小男生
他的肢體語言的任何變化
我發覺他其實會偷偷的瞄人
在拘謹緊張生硬的肢體表現
以及表情木然的同時
會偷偷的注意坐在他斜對面的我
當兩個人四目相對的時候
可以感覺到他的那一雙眼睛
是可以看到感情的
從他的眼睛看進去
可以覺察到一個有生命的靈魂在活動著
這樣的感覺，與那些有自閉症診斷的孩子
即便四目相對，也看不到靈魂的生命力
是完全不一樣的
也因為這樣，我也就不擔心他
疑似ASD的可能性了

前面說過，今天的會談要驗收教學成果
但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專輔老師與家長之間仍然鑽不出會談的漩渦
我看看時間已經過去一半左右
心想再任其發展下去也不會有出路時
就找個話語的空檔跳出來
把專輔老師的話接過來
開始了我與家長及小孩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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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在任何一個時間點
要接手別人的會談
都不是太大的問題
因為我一向認為，會談的目的
就是要聽對方說他們的故事
而不是要對方說他們的秘密
因此，幾乎不會有對話的困難
除非是遇到像今天這樣
緊張害怕到噤若寒蟬的小男生

對於想溝通的人來說
即便他是啞巴，無法言語
也會使用手勢、表情
乃至身體的動作，來讓對方知道他的企圖
但是對於噤若寒蟬的人而言
開口說話彷彿會要了他的命
這種情況之下，即便他說話流利順暢
也會一聲都不吭、一下都不會動的

遇到這樣的個案，如果是做一對一的會談
那會談者只是找自己的麻煩
就算每次會談都做活動來避開口語
也還是達不到輔導的目的
或許有人會相信這種方式
慢慢磨也會有效果
雖然是沒錯，但是要耗掉相當長的時間
班級導師是否有這種耐性呢？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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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遇到這種學生
最經濟的做法
就是約家長來學校一起會談
事實上，約家長來學校
會面臨家長是否有空的問題
因此，即便無法每周來學校
一個月來個一兩次
也比都沒有約家長來得好
但是約家長來學校一起會談
卻是許多專輔老師的死穴
多數的人都不敢輕言碰觸
因此，也是一項需要克服的障礙

約家長一起來會談
並不會因此就能讓噤若寒蟬的個案開口說話
因此，約家長來學校一起會談
為何會是經濟、有效率的輔導模式呢？

其實，從人的內在心理狀態來說
沒有一個人，在潛意識的層面
不希望自己被救贖
即便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何
在他人面前就怕到不敢說話的小孩
在其內心深處，也還是有被救贖的渴望

但是一對一的會談
會讓這一些小孩像含羞草一般
每一次的碰觸就會讓他們退縮
而多人的小團體輔導
又會讓這一類型的個案
安心地躲在眾人的背後
因此遇到這種學生
單獨輔導也不是
小團體輔導也不成
專輔老師的輔導工作就會進退失據
看似有在做輔導，但其實並沒有進展
但無奈，大多數的專輔老師都不知道這一點！